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怀念伯伯彭德怀
 时间:2020-12-29 | 浏览:次 | 来源:平江起义纪念馆

怀 念 伯 伯 彭 德 怀

彭  钢


时间流逝得那么快,亲爱的伯伯彭德怀离开我已经十年了。在这十年间,不知有多少人对我说,伯伯是一场悲剧的主角,这也许是的,但是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弱者,他有着共产党人的信仰,追求真理,忠贞不渝,把一切都舍弃了。我总在想,伯伯为后人留下了什么呢!

(一)

1958年8月16日,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天。下午,司机老赵兴冲冲地告诉我,到南苑机场接伯伯,他从庐山回来了。

那天天气晴朗,从庐山来的飞机很快就飞来了,在我们面前徐徐降落,人们一个一个地从机舱里走出来,使我感到奇怪的是,大家不象往常那样互相打招呼,全都默不作声。我看见伯伯了,他穿一身褐色的旧军衣,手里提着一个黑色包缓缓走着。我赶紧招呼着跑去,伯伯没有作声,拉住我径直走向汽车。

坐在车里伯伯紧紧握着我的 ,一言不发。空气仿佛在车中冻结了,我看看伯伯又看看伯母,不知怎么才好。半天半天,还是伯伯先开口了:“小兔(这是我的小名)考上了大学了吗?”

“考上了第一志愿,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。”我高兴地告诉他。

一路上,伯伯拉着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。我预感到,出事了,庐山发生了什么事。

一到家,伯母把我叫到一边,哭着说:“你伯伯在庐山犯错误了,说他反党……”就从那天起,一种沉重、压抑的气氛突然笼罩了我们的小院,没什么人到家里来了,连我这个一向性格开朗、爱说爱笑的人,走起路来也小心翼翼,生怕惊动了什么。伯伯整天趴在桌写呀写呀,有时写完又把纸撕了,背对门一动不动地坐着。在这段时间里,我只记得陈毅伯伯来看过他。那一次,我正想到伯伯办公室里去,一到门口就瞧见陈毅伯伯正在和伯伯交谈,伯伯说:“今后怎么办?自食其力嘛……”我赶紧退了出来。

伯伯有时业出去开会。有一回他震怒了,吼了起来:“开除我的党籍,拿我去枪毙了吧!谁是‘军事俱乐部’成员自己出来报名。”几年后他对我说过多次:“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可不能承认,如果要承认,那么你的成员是谁呀?多少同志将蒙受不白之冤,党会受到多大损害。在这种情况下,我只能毁灭自己。”

伯伯在痛苦而严肃的思索,常常写着写着突然站起来,在办公室里,或是到院子里来回踱步时,我就坐在走廊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地默默地看着他。我知道,一块巨大的石头正压在伯伯心上,这块石头太沉重了,压得伯伯这样钢铁般坚强的人都难以喘过气来。

但是,面对巨大的压力,伯伯决不像市井庸人那样觉得大难临头而诚湟诚恐。有一天我听见他在屋里大声说:“这不是我个人的问题,干嘛那么紧张,天塌不下来!”

(二)

我和伯伯在一起生活多年了。我的父亲彭荣华,是伯伯的三弟,他和二伯父彭金华很早加入了党,都在革命斗争中牺牲了。湖南解放的时候,吴德峰同志派人找到我们,把我们兄妹几个送到北京。因我是最小的一个,就和伯伯住在一起,上完了小学、中学。眼下,正是伯伯需要我留在身边的时候,我却要远行了。伯伯一个人闷坐着,有时会伸出手指,扳算我还有几天就该离家,去西安上大学了。

心情一沉重,连时光也不愿在这静静地小院里多留,动身的日子转眼就到了。8月24日,也就是我动身前一天,伯伯走进我的小屋,轻轻地问:“东西准备好了吗?”

他看了看我放在一旁准备带走的衣物,说:“我看你的东西不多,就带上我出国用的那个小皮箱吧:”说着就走了出去,不一会提来了一只深黄色的小皮箱,深沉地说:“我出国的时候总带着它。看来,我再也不会出国了,你拿去用吧。”我鼻子一酸,几乎留下了眼泪。伯伯又想了想说:“今天把你从老家带来的南瓜吃了吧。”

吃完南瓜饭,我跟着伯伯走进办公室。要远行千里了,离愁别绪卷起了我心中千层万层的波浪,我正想说许许多多话来安慰伯伯,却不知从何说起。我呆呆地坐在他对面,凝神望着他。几天下来,我发现伯伯的两鬓猛添了几丛白发,脸上的皱纹更深了。在这一瞬间,我想起的伯伯正在承受的压力,想起他多年来对我慈父一样的关怀,突然一阵难过,泪水涌出了眼眶。

伯伯也在看着我,沉思了一会说:“这次你离家到西安上大学,又是参军,也就是进入社会了,从学习到生活都会有很大变化,也可能会遇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困难和挫折。你要有思想准备,决不要因为我的问题对党有任何不满。你不要管我的事情,要相信党。”说到这儿,伯伯加重了语气说:“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坚定地信念,在任何情况下,对社会、共产主义不动摇。”停了一下,他又说:“关键在于自己有信心,自己不垮,谁也无法整垮你。到了学院,你要争取入党。”

接着,伯伯又谈起自己的历史,谈起牺牲的战友。也渐渐深了,伯伯谈的心情激动,这是他从庐山回来以后说话最多的一次,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。

从伯伯的办公室出来,我回到屋里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,不由的爬起来走到院子里。

伯伯办公室里的灯光还亮着。透过窗帘,我看见伯伯仍然坐在他那张大办公桌前的扶手椅里,面对着窗外沉思,他一动不动,如同一尊花岗岩雕成的石像。

第二天清晨,天刚亮,伯伯就推门进来了,他摸着我的头说:“该走了,不要管我的事,好好学习,注意身体……”我鼻子一酸,泪水在眼眶上直打晃。

伯伯一只手替我提着皮箱,一只手拉着我,把我送到院子门口,他对前来送行的綦秘书说:“请你送她一下吧。”

綦秘书用自行车驮着我的小箱子在前面走。我和伯伯握了握手,泪水就再也忍不住了,嘀嗒嘀嗒直往下掉。我赶紧低下头转身就走,我知道伯伯是不喜欢我哭的。我一边走一边用手绢擦眼泪,走出十几步一回头,伯伯还站在门口向我招手呢。我一扭头又走出好远。

要拐弯了,我又一次回头看看,只见伯伯还站在门口望着。我再也忍不住地哭了,泪水打湿了手绢。

(三)

我来到大学之后,“反右倾运动”也在全国范围内搞起来了。我陷入极度的矛盾和痛苦中。我从小在党的旗帜下长大,单纯的就像一泓清水,虔诚地看待每一个文件和口号。然而,和伯伯一起度过的岁月使我疑惑,伯伯怎么会反党了?第二年暑假一到,我急忙赶回北京,要向伯伯问个清楚。

这时,伯伯已经移居京郊吴家花园了,当我终于找到这里,要往里走的时候,却被门卫拦住了。我大声说:“我找彭德怀,我是他侄女。”

夏天,窗户都开着,伯伯一听到我的声音,赶紧跑出来了。他只穿了一件汗衫,下摆扎在褐了色的旧军裤你。瞧见是我,他高兴极了,大声地说着什么。

我却一下子惊呆了,分别不到一年,伯伯原先只有稀疏的几许白发,现在几乎满头霜雪,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来岁。伯伯说了些什么,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。

第二天网上,我们就“思想交锋”了,谈不几句,伯伯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份东西,递给我说:“你可以看看我写给毛主席的这封信。”说完,点起一支烟等我。

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文件中说的“彭德怀意见书”,它又轻又薄,不过几页纸。

等我看完信,伯伯就讲了起来:“我这样写,是作了调查研究,有根据的,我特意到农村去看过。搞‘大兵团作战’、‘深翻土地’,完全不顾实际情况。搞了许多食堂,和中国农村的燃料条件、风俗习惯都不相适应……一些奇怪的口号也提出来了,什么‘人有多大胆,地有多大产’。这是不可能的。干事情不能没有条件,不讲条件不是唯物论。”

伯伯又点起了香烟。他在庐山会议以前是不怎么抽烟的,拿他的话说:“这是庐山会议给我带来的坏毛病。在庐山开会,我一天两包都不够。”

伯伯时而深沉,时而激动地阐述了他的观点,讲述了他毅然上书的全过程,一直谈到深夜。我终于明白了,这封信,是伯伯深思熟虑的产物,即使他在庐山上不写,下了庐山也是要写的。

谈着谈着,伯伯的话说得慢了,两道浓眉痛苦的绞在一起。他难道不清楚吗,正是由于这封信,使他壮怀激烈的战士生涯突然中断,他来到寂静的吴家花园,虚掷着宝贵的光阴。然而他的观点没有变,他已经六十多岁了,还在追求什么?

我忍不住地对伯伯说:“你当你的国防部长,干嘛要去管经济问题?”

听了这句话,伯伯猛一下抬起头来,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颤动了,他说:“我怎么能不管呢?我是共产党员,还是政治局委员,有关国计民生的大问题我看到了不提出来,还算什么共产党员?!”

伯伯极大地激动了:“我要对人民负责任。我可没你们考虑得那样多,觉得不对的地方,不管是什么问题,都要讲出来,这才是主人翁的态度,不能去想什么个人得失。一个共产党员应该

懂得自己的职责。要不怕罢官,不怕离婚,不怕开除党籍,不

坐牢,不怕杀头。我死都不怕了,还怕什么?从我参加革命以后,我就把自己全部交给党和人民了,不单单属于我了。你不是也想做一个共产党员吗?要做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可不容易哟……”

  (四)

十年动乱中,伯伯遭受残酷迫害。当党中央为伯伯平反以后,我看到了一份材料,记录了被“专案审查”中的伯伯是如何一身正气,奋力抗争的。

有一次,伯伯被逼供,他愤怒地拍着桌子说:“杀掉头也没有!”“我不想写,我什么也不怕,我要坚持真理。”材料记录着,伯伯“经常在屋里小声唱《国际歌》,团结起来,到明天,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。”

另一份材料,记录于1969年4月,是这样写的:“‘九大’以来,他拿出‘九大’秘书处新闻公报,看主席团名单,扳着手指头数,……流眼泪四次。”4月24日晚,他听到‘九大’闭幕的公报后,“情绪有些反常,在(凌晨)两点钟左右流泪一次,在床上翻来复去,一夜没有睡着。”“在看新闻公报时,主要是看中央委员名单,边看边用手指点,不断摇头叹气。”

这是亲爱的伯伯为党的事业遭到摧残忧心如焚啊!伯伯身陷囹圄,仍然无时不在挂念祖国的建设事业。我面前,摆着伯伯被关押到北京后写给周总理的一封信。

“……记起去年4月到石棉矿厂(安顺场下游二十公里)考察时,该厂矿渣很多,堆积大渡河南岸,未曾利用,已流失不少。此种矿渣中含大量钙镁,其次是磷,还有其它矿物质。加工后即成钙镁磷肥,用于农作物的底肥是很好的。……已报告程子华同志和西南局,他们都很重视,当时已移四川省办理。此事可能被搁置。小事本不该打扰您,但我不知该告何人,希原谅。顺祝您永远健康!

石穿  1967年4月24日晚”

“石穿”是伯伯的别号。一看到这个名字,一桩往事就浮现在眼前。

1965年国庆,我又写了一份入党申请书。伯伯亲笔为我修改后非常高兴,一定要我马上去交给党组织,还亲自送我到车站。

走在路上,伯伯突然问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取号叫‘石穿’吗?”他告诉我,在他少小离家,寻找真理的日子里,有一次在外遇雨,躲进岩洞,洞顶滴水不止,年长日久,把脚下的石板溅出一个个深深的凹坑。触景生情,“所以我取号‘石穿’,用以自励。”伯伯的意思我明白了,在生活中进取,要百折不挠,滴水穿石。

(五)

1974年11月29日,伯伯终于永远地离开了我们。待我接到通知,急忙赶到的时候,已经晚了,连最后相送一程的要求也被拒绝了。

写到这里,我的笔不住地颤抖。伯伯,您对人世间的生生死死,从来都是坦然待之的。我还清楚地记得,五十年代的一天傍晚,我陪着您在中南海边散步,您注视着碧波荡漾的湖水,深情地说:“想起牺牲的战友,我们这些人要好好工作。我们死后什么也不要留下,一身清白,就对得起长眠的战友了。”

我在一边连连说:“您在想什么呀,伯伯。”

您笑了,轻松地说:“我托你一件事吧,我死后,你把骨灰装进一个葫芦,放进大海,让我飘洋过海,去看看五大洲的人民。因为我生前忙碌,去不了许多地方了……”

伯伯,我忘不了您在临终前的抱恨。那是1974年10月23日,我和堂兄康白来到您病床前,这时,您已经被折磨得半身瘫痪了。您突然用唯一能动的右手抓住我的手,握得紧紧的,对我们说:“看来,我是不行了。我死后,骨灰是不是能和你们的父亲埋在一起呀?你们的父亲是光荣的烈士,可我……我怕玷污他们呀……”说着,伯伯大滴大滴地淌下了眼泪。

伯伯,您若是能够再活四年该有多好呵!1978年12月,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为您平反。消息传来,我顿时泪飞如雨,耳边又响起伯伯在吴家花园对我说的一句话:“历史是公正的,人民是公正的,会对我作出正确的结论。”

伯伯,今天我能够告慰您的是,我已经是一名共产党员了。作为一个人民共和国的公民,我在为祖国的现代化建设努力工作着。亲爱的伯伯,为强大起来的祖国祝福吧!

              (原载于1984年11月26日《人民日报》